世界语言的音系系统和各种音系现象显然受到了很多来自语音学的影响许多音系规则都是符合语音学规律的,也就是“语音上自然的”语音学对音系系统的影响会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最主要的一个体现形式就是音系现象的类型学分布。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音系规则如果看得仔细点,往往都能在感知上和发音生理学上找到解释,而那些缺乏语音学解释甚至与语音学原理相违背的音系现象则少之又少比方说,软腭音在前高元音之前的腭化,鼻音后塞音的浊化,辅音发音部位的逆向同化(后面的辅音影响前面的辅音),这些现象都能找到显而易见的语音学解释,且同时在世界上许多语言当中都存在。
相反,后低元音前的腭化,鼻音后清化,发音部位的顺同化,这些现象则非常少见,几乎不存在这些类型学上的不对称现象也能以音系现象之间的蕴含关系来表示比如说,在辅音的发音部位同化现象中,如果一个语言中有塞音的同化现象,那么这门语言也一定会包含有鼻音的同化现象,但是反过来则不一定成立。
这种不对称的蕴含关系也往往有语音学的解释,比如这里提到的这个例子,就是因为鼻音的感知线索(相邻元音的共振峰的转移)比相对应的塞音要弱,所以鼻音的发音部位特征相比塞音就更容易丢失所以如果一个语言连塞音都有发音部位的同化现象,那么鼻音就更应该有了,因为鼻音的发音部位在感知上比塞音更难辨认,也就更容易发生同化。
另外,传统意义上我们认为的范畴性的音系现象,实际上很多情况下也能在渐变的语音过程中找到对应比如说,音系学上的同化现象,实际上与语音学的协同发音就息息相关音系类型学与语音学的密切关系,很多人都不会去质疑但是如何去解释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为什么音系现象往往都是语音自然的),却引发了音系学家之间长期的争论。
争论的观点主要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共时解释,另一派则是历时解释共时解释主要是受了乔姆斯基关于UG普遍语法这一理论的影响,认为语音学的一系列原则,都是说话人共时的音系语法的一部分,是人类语言的一种固有机制。
音系现象之所以大多符合语音学的原则,是因为存在着一系列的共时的规则和限制,使得那些语音上不自然的现象很难或是不能出现,因为这些现象不属于UG的一部分这些共时的规则和限制,以种种形式存在于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认知系统当中,是他们音系语法的一部分。
Chomsky和Halle在早期的SPE生成音系学里就提到了这一点后来的优选论引入了标记性限制这一工具,用来直接描述语音原理是如何作用在音系语法当中的,这就更加加深了共时语音原则对音系系统的解释音系类型学的不对称分布和不对称蕴含关系,都能有一系列的标记性限制和他们之间的排序来做形式上的解释。
历时解释认为,音系类型学是历时音变的结果之所以有的音系现象常见有的音系现象不常见,是受了语言历时音变的影响我们知道音变同样也是由语音感知和发音生理主导的,比如说感知上的误听,发音上的困难,等等(详见该篇文章:。
音变的语音学理论)正因为音变往往都是符合语音学规则的,那么音变之后遗留下来的音系系统,往往也就跟着是语音自然的了一些语音或者语音序列非常容易被误听,那么发生历时音变的频率就更高,所造成的共时音系现象也就出现得更频繁。
就算有些音变看上去完全不符合语音学规律,非常不自然,但是也有人说这是一系列符合语音学规律的音变相互叠加造成的结果一个不自然的音变,往往都是一系列自然音变先后发生之后遗留下来的结果历时解释看上去是很合理的,因为它符合奥卡姆剃刀的原理:如果音系类型学上的不对称分布,确实都是由一系列的历时音变造成的,且这些历时音变都能通过文献考据来确定其可靠性,那么我们的确就不需要再诉诸额外的共时语法(UG)来解释这一现象了,因为UG到底存不存在也只是一个假设,且不能直接观测得到。
共时解释和历时解释这两个观点,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很长一段时间内,谁也无法完全说服对方但是在这篇文章里,我想更多地介绍一些支持共时解释的证据首先,历时音变和共时音系现象并不是完全同步吻合的,有一些见得很多的历时音变,往往不会在共时的音系系统中出现。
比如说,汉语许多方言入声尾和阳声韵尾的演化合并轨迹表明,*-t尾合并到-k尾,或是*-n尾合并到-ŋ尾,都是很常见的音变规律福州话中只保留了一个入声尾,那个韵尾就是-k可是,尽管[t]变[k]经常出现在历时音变当中,共时系统的辅音中和现象却很少会是这个方向。
比如说韩语,音节尾的塞音发生中和,都是中和成[t]而不会中和成[k]同时,如果在历时音变当中[t]经常变成[k],那么证明[k]应该是更无标记性的一个辅音,更适合用来充当共时音系规则中的插入辅音,而事实也并非如此,没有哪个语言会用[k]来充当插入辅音。
这个例子就说明,共时的音系系统,并不能完全都归因于历时的音变,二者之间是有冲突的如果一切的音系类型学都是历时音变的结果,那么我们应该也会在共时系统中看到[t]中和到[k],但实际情况却是相反这就说明,存在着一个独立的共时限制,用来排挤[k],使整个语法系统与音变的结果相违背。
除此以外,到了21世纪,语言学家变得越来越关心人类语言知识的本质是什么,也就是母语者对自己语言所具有的隐性的知识而为了弄清楚这一点,单纯的现象描写和归纳总结是不够的通过分析母语者在心理语言学或神经语言学实验中的行为表现,能够更加直观地帮助我们了解语言现象在人们大脑中的本质。
而这些来自实验的结果,往往都证明说话人在语言的习得和感知的过程,都能够意识到哪些规则更自然,哪些规则不自然,并做出不同的反应比方说,普通话里的第三声有两个变调规则,一个是半上声变调,即非末尾的三声最后的声调上扬会消失(214 → 21);还有一个就是三声连读变调,两个三声出现在一起时,第一个三声要变成二声(214 214 → 35 214)。
这两个变调规则都是无例外的,非常可靠,唯一的区别就是半上声变调是符合语音学规律的,而连读变调的语音基础则没那么明显这时候,如果我们制造一些假词(比如说,宇章,宇零,宇览,宇耀),然后让普通话母语者去说这些假词,看看他们针对这些假词,会不会运用这些变调规则。
结果就发现,符合语音学原理的半上声变调,应用的准确率要比连读变调要高这就说明,母语者对语音自然现象的偏好,一定是存在于他们的共时语法当中的因为实验中要念的词都是假词,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如果母语者对不存在的形式有任何的偏好,那一定是由他的共时音系语法所引导的。
类似的假词实验还有很多,结果也都证明母语者的感知会受到特定语言的标记性限制的影响比如说给日语母语者听[ebzo]这样的语音序列,因为日语里不允许阻塞音接连出现,这种不合法的语音序列会被“误听”成合法的[ebuzo]。
英语里也有类似的情况,给英语母语者听介于[dl]和[dw]之间的语音形式,母语者的回答会偏向于听到了符合英语音位搭配的[dw]针对这种情形,历时解释的预测是母语者在听到这些不存在的假词的时候,是不会受共时的标记性限制的影响的,这些假词都应该被准确地感知。
但实际上,母语者听到假词时,往往会受到自己母语中音系知识的影响,将不合法的序列误听成合法这一现象就表明,有些共时的音系现象是非常具有活力的,能积极地影响母语者在心理语言学实验中的行为一个音变触发并被完整地音系化了之后,它背后的语音基础,往往还能长时间地留存在语言系统中,对母语者的行为造成影响。
这些证据都说明,语音知识不仅仅是音变的驱动力,它同时也应当是母语者共时音系语法的一部分,具有心理真实性很多研究汉语的语言学家,因为受到传统的音韵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影响,会很自然地迎合历时解释的观点,认为用历时音变去解释共时现象,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需要再去寻求什么其他的理由。
面对汉语方言的种种音系现象,往往一想就想到了这是因为这个方言里发生了怎样的音变,然后就停止了对这个现象的进一步探索哪个方言里缺少哪个音节,一想就想到了是因为这个音节缺少中古来源可是要知道,小宝宝在习得语言的时候,听到的只是身边的人说的共时的语言,听不到普通话j q x的中古来源是精组和见组声母。
这个传统的另外一个成因,也许是因为汉语缺乏形态变化和共时的音系规则同样一个名词,不会有任何性数格的变位,也就不会有任何伴随的音系规则;同时一个音节,不管出现在哪里,词首词中词尾,鼻音前元音后塞音前擦音后,怎么着发音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既然汉语是这样一门音系规则极度匮乏的语言,那么人们可能自然而然地就容易忽略共时音系现象在音系知识中的意义和价值正如之前提到的,现代语言学关注的是母语者对自己语言具有哪些隐性的知识,而音系现象的共时解释,更有利于我们去理解语言作为认知功能的本质。
中国的语言资源极其丰富,很多方言里一定蕴含了许多有趣的音系现象如果我们能换个角度,更多地从共时的角度去思考这些现象,一定能提出不同的见解,帮助我们加深对世界语言共性以及语言本质的理解